【菊韵】一棵刺槐树（小说）

1

刺槐树长得很慢，也很丑，长到五六个年头，也只有碗口粗细，瘦弱的躯干顶着一些长了刺儿的枝条，瑟瑟缩缩，伸不直，也伸不长，一副受气的样子。黑黑的树干从上到下都有裂纹，就像奶奶活着的时候那双手，丑得不忍直视。但是这种树木很倔强，不用理她，就当没有她，她也在一个不起眼的犄角，默默地活着。直到有一天，你突然惊叫，几年没注意，长这么高这么大了，这时你才发现，原来她一直和你在一个世上活着。

我家院里就有一棵刺槐，奶奶说，那是妈妈从路边挖来栽下的。没人管她，也没人指望她将来成才，顶多能乘个凉。她就在那儿不言不语地长，长到今天，也只有碗口粗细，也没有多大的树荫能让人乘凉。

但，我却把她视为母亲，我在她身旁，也曾短暂的幸福过。

2

可怜的奶奶去世以后，家里就剩我和五岁的弟弟我们姐俩了。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家里把日子过得这么惨。开始我以为是奶奶不好，老让妈妈哭，把妈妈哭走了。妈妈走了，奶奶就哭。我担心奶奶有一天也走了，就该我哭了。

奶奶死的时侯把我和弟弟吓坏了，她大口大口地喘气，一口气喘很长时间，慢慢就不喘了。我们俩谁也不敢离开不喘气的奶奶，不敢离开屋子。我俩守了奶奶一天一宿。弟弟说饿了，我也饿了，我拉着弟弟的手，让他紧贴着我，给我壮胆，我才翻遍了平时奶奶存放食物的锅灶和碗柜，却什么也没找到。

弟弟不停地拽我的手说我饿。我没有一点办法让弟弟不饿。我想到了奶奶，奶奶也是一天一宿没吃饭了，她也饿呀，我小心地拉拉奶奶的手，奶奶的手冰凉，我以为奶奶是饿的。我怯怯地说，奶奶我也饿了。但奶奶不理我，就那么躺着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。弟弟饿得实在受不了，大声地哭了，我也大声地哭，盼着能吵醒奶奶，好起来给我和弟弟做点饭吃。

第二天，有人从我们的房前经过，被我和弟弟的哭嚎声拦住，奶奶死了的消息才传了出去。我和弟弟站在院里那棵刺槐树下，看着人们把奶奶装进一个用木板条攒的棺材里。钉棺盖前，一个爷爷拉着我和弟弟，让我们姐俩看奶奶最后一眼。奶奶的脸上盖着一块白布，根本看不见奶奶的模样，不知道奶奶是不是愿意被人们放在这里面。奶奶穿了一身干净的黑衣裳，一双鞋也是新的，鞋帮上还绣了一朵白莲花。我知道这是奶奶早就一针一线缝制好了的，只是从没见她穿过。我也从没见奶奶穿这么干净的衣服和漂亮的鞋子。我想奶奶在里面躺着，一定偷着乐呢，只不过有那块白布盖着，人们看不见。

奶奶被埋在了山上一个斜坡上。这里埋着许多像奶奶一样死了的人，埋他们的坟堆儿都很大，上面长了野草，开着各色的野花，有的坟堆插着花花黎黎的花圈，有的坟前长着碗口粗的松树，也有长的是槐树。没长树的，就立了碑，碑上写着字，大概写的是没有长树的原因。奶奶的坟堆儿没有他们的大，没有花圈，也没有写着字的碑。我从旁边一个坟头儿上掐了一枝野花插在奶奶的坟堆儿上。弟弟也想插一枝，转了一圈才找到一枝比我的那枝又大又漂亮的，给奶奶插在坟头的最高处了。

临走，那个爷爷让我俩给奶奶磕仨头，磕完头又嘱咐我俩记住奶奶的坟堆儿，长大后好来给奶奶烧点纸。人们都走了，我和弟弟没走。不是我不想走，是我不想回那个满院里都是跟坟头上一样颜色的花草，角落里长着一棵刺槐的院子，和那个已经没有了奶奶的风雨飘摇的小屋。我向山下望了望，从奶奶的坟上就能望见那个小屋和那棵刺槐。我又看看脚下的坟堆，我想奶奶一定高兴，奶奶的坟比所有的坟堆都新鲜，都好看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草，只有我们姐俩插上的两棵漂亮的鲜花。

我和弟弟从别的坟上拔来一棵还没我高的小刺槐，在奶奶坟上用手扒了个坑，把那棵刺槐栽上，因为我发现奶奶的坟前没有石碑，而那些把奶奶埋在这儿的人们都没想到这事。

3

我和弟弟怀着极大的恐惧蜷缩在奶奶躺过的炕上。从窗户里进来的风，吹得本来就昏暗的灯光摇摇晃晃。弟弟使劲往我怀里扎，我搂着弟弟的头，把一条被子给他蒙在头上。我告诉他不要怕，有姐姐在。其实我的心里怕得比弟弟还厉害。我在身边放了一把镰刀，我知道这什么用也没有，但有它在身边，多少能壮胆。我们怕什么呢？怕坏人？那些把奶奶抬出去埋在山上的人都是好人。怕死了的奶奶？奶奶在山上埋着呢，要是没人从外边帮她，她愁死也爬不出来。虽然说不清楚怕什么，可在黑更半夜，奶奶又不管我们了，我还是怕得要命，大气儿都不敢出。

我还是想不清楚为什么我们的日子过到了这种地步。有奶奶在，我们还饿不着。现在奶奶也没了，谁给我们弄吃的？别的孩子家里都有爸爸妈妈给做饭，做衣服，我们的妈妈去哪里了呢？我知道爸爸是死了，死的时候也是长长的喘气，也是躺在奶奶死时躺的那个位置。爸爸忒不想死，死前拉着我和弟弟的手，眼泪流满了枕头。奶奶说爸爸是糟死的，死的时候身体臭得要命，屁股上全是一条条会爬的大白蛆。他的腿是在下山时掉深沟里摔得不会动了，后来妈妈说出去打工挣钱给爸爸治病，到现在也没回来，爸爸死的时候没回来，奶奶死的时候也没回来。妈妈去打工的地方一定很远很远。妈妈长得很好看，她的眼睛会说话，只要瞅我一眼，我就知道她是想夸我还是要骂我。妈妈总也没骂过我了，因为我总也没见着妈妈，我都想妈妈了。

我突然想起奶奶藏过一张妈妈的相片，是在桌子上的一个盒子下面。那是奶奶把妈妈的相片从墙上摘下来时，藏在那里的。相片里妈妈笑得很开心，嘴咧得很大，我都从来没看见过妈妈那样笑过。我放开弟弟，跳下炕，光着脚跑到那张桌子前，搬过一个小板凳，够着了那个藏了妈妈相片的木匣子，却没有发现妈妈的相片。我打开木匣子，把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倒出来，都翻过了，也没有妈妈的相片。我落了眼泪。刚才搂着弟弟那么害怕都没落泪，现在我却控制不住，我都要哭出声了。

对妈妈的思念压过了对黑夜的恐惧，我越来越不害怕了。奇怪的是我到没怎么想念刚刚死去的奶奶。也许将来会思念奶奶的，现在我就想妈妈。

不知什么时候，我搂着弟弟睡着了。

4

附近人家狗的叫声把我和弟弟吵醒了。太阳早就出来了，一缕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，照在我和弟弟盖着的被子上。弟弟的肚子咕咕地响，我知道弟弟又饿了，我也饿了。但是，没有了奶奶，得自己想辙。我突然知道，以后，只有我能照顾弟弟了。

弟弟才五岁，我比弟弟大两岁，这是奶奶说的。弟弟从来不和我好好说话，有话就嚷着说，要不就哭。有奶奶的时候我从不惯着他，经常冲他嚷，让他听话。从今天起不能再嚷弟弟了，因为妈妈不在身边，爸爸死了，连奶奶也死了，我要养着弟弟，惯着弟弟，不能让弟弟挨饿和受委屈。万一哪天妈妈回来知道弟弟挨过饿受过委屈，妈妈一定会骂我的。

家里没有吃的，山沟沟里有。奶奶经常带我俩去哪儿找吃的。前几天还带我俩去抠过白薯，让我挎着篮子，弟弟扛着镰刀，奶奶手里一根木棍儿，在地上戳戳点点，走得慢极了。我和弟弟总是在前面等她，有时也藏进高高的玉米地里，故意让她走过去，让她着急，她就转着圈儿喊弟弟的小名，骂我俩是王八犊子。奶奶最后一次带我俩抠回来的白薯，在奶奶使劲喘气儿的两天里让我和弟弟都吃光了。但那块地里还有吃的，还有没抠出来的白薯，抠回来，弟弟就不会饿了。

我拿上镰刀，找来奶奶柱过的那根木棍儿，把篮子担在中间，我和弟弟在两头扛着。弟弟知道是去找吃的，特别兴奋，走路连蹦带颠儿。转了几个弯，绕过两片玉米地，就到了有白薯的地方了。弟弟扔下我，一头俯下去，用小手抠一块露出地皮的红皮大白薯。抠出来往袖子上擦擦，就咬了一口。我站在跟前看着他，他将白薯送到我的嘴前，我也咬一口。那块白薯就他一口我一口地很快吃完了，只剩了一个小尖尖。

篮子里总共装了有十来个白薯，就回家了，我俩已经吃饱了，刚才还瘪瘪的小肚子撑得鼓鼓的。

回到家里也没有像奶奶似的把白薯洗干净放锅里煮。我俩骑在还没有我高的墙头上，我掀起弟弟的衣襟摸摸他撑得鼓鼓的肚皮，弟弟掀起我的衣襟摸摸我的肚皮，我俩都笑了，笑得很开心，因为我俩吃饱了。

傍晚，太阳还没落进山沟沟里，弟弟又饿了，我用镰刀将一个白薯削去皮，让弟弟吃。我也吃了一个。我又削了一个给弟弟，他就抱着睡着了。

可我睡不着，我又想起了妈妈，又想起了妈妈那张相片，也想起了奶奶说的，是妈妈在院子里栽的那棵刺儿槐。从窗户里望出去，那棵刺儿槐正在院子的角落里站着呢，站得有一点歪，黑黑的，瘦瘦的。树顶儿上落着一抹儿夕阳的余晖，那点儿余晖少得可怜，一不小心就没了。我不知道妈妈给我们留下了什么，奶奶也从没说到过别的，除了这棵有点儿难看的小树。但，我还是爱她，因为那是妈妈留下的唯一一个念想。我在心里轻轻叫了声：“妈妈。”

我俩都醒了的时候，太阳已经很高了。弟弟啃完抱了一宿的那块白薯，就不想吃了。我也不想吃了，我的肚子里有很多气儿，总是不停地放屁。可是不吃白薯吃什么呢？我问弟弟，弟弟睁着俩眼睛望着我，我清楚弟弟也不知道能有什么东西可吃。我想起了那两片玉米地，那里有很大的玉米棒子，掰下来用火烧着吃，很好吃，奶奶就给我们烧过。

那不是我们家的，我们家也有玉米地，只是很远很远，我也找不到。为改善一下伙食，让弟弟的小肚皮鼓起来，别人家的就别人家的吧。奶奶说偷别人家的东西缺德，我又有什么办法呢，不缺德，我和弟弟就要挨饿。谁叫奶奶死了呢，奶奶死的真不是时候，她为什么不等妈妈回来以后再死。有妈妈在，我和弟弟就不用为了一点吃的东西去偷，去缺德了。奶奶说偷别人东西缺德，那是我们的锅里还有吃的。等锅里啥也没了，一天一宿啥也没吃，把奶奶饿死了，她也不说偷东西缺德了。奶奶也真是。

我和弟弟把玉米棒子放进灶坑里烧，烧黑了，就急着骑上那道矮墙，对着面啃。弟弟把脸都抹黑了，身上也抹黑了。我给他擦擦脸，给他擦擦衣服，弟弟也给我擦擦脸。我俩对着面笑，不光是笑都有一个小黑脸，也笑我俩又吃饱了。

紧挨着那道矮墙有一颗桃树，斜着身子长得特别茂盛，青枝绿叶里藏着好多红了嘴儿的毛桃。弟弟吃完了烧玉米，嚷着吃桃子。弟弟试着往树上爬，几次都掉下来，急得在树下撇嘴。我安慰弟弟别着急，姐姐会上树。我就试着往上爬，还真爬上去了，踩住一个小树杈，抓住一个稍高的树枝，把身子伏在树枝上，腾出两手来摘桃子，摘一个扔给弟弟一个，弟弟吃得好高兴。我在树上也吃。突然我的脚下一滑，踩空了，身子往下一出溜，脑袋卡在树杈上，身子悬空打摆子。我几次使劲想让脑袋脱出来，都没有足够的力气。我着急了，眼里含了泪水，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了院子角落里站着的那棵刺儿槐。我想到了妈妈，妈妈肯定救我的。我在心里喊了声：妈妈，妈妈。

妈妈真来救我了。来的是个爷爷，但一定是妈妈让他来的。爷爷把手里的东西放下，跑过来把我抱住，将我从树叉上摘下来。

“哎，事情追着屁股，没顾得上你俩。”爷爷说：“跟爷爷走，送你俩上学去。”然后捡起扔在地上的东西，那是两个书包和两身衣服。

爷爷找来水给我和弟弟洗了脸，脱下身上黑臭的脏衣服，换上新衣服和新鞋。

“往后不能再这么淘气了。”爷爷说：“听老师的话。”

弟弟也知道穿新衣服好看，乐得满院子里疯跑。我也乐意穿新衣服，可我更乐意上学。奶奶在的时候，就有一个爷爷来和奶奶商量我上学的事，奶奶没同意，说道儿远，没个照应，怕我也像爸爸似的摔进沟沟里。奶奶死了，就不怕我摔进沟沟里吗？

我看了我们的小屋，小院，那道矮墙，那棵桃树。我也看了在院子角落里站着的那棵刺槐，不算茂盛的树冠，和往常一样，轻轻摇晃着，像是妈妈在和我打招呼。

5

爷爷领着我和弟弟过了几块玉米地，也过了我家那块白薯地，下了一道坡，又过了一道梁，才进了一个小院子。院子里有一个比我和弟弟住的小屋好些的房子，里面有读书的声音。

出来一个爷爷，我还记得他，就是那年跟奶奶商量让我上学的那个爷爷。

两个爷爷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，一个爷爷对我说：“听老师的话，别淘气了。爷爷明天还来看你。”说完走了。

老师爷爷蹲下对我说，往后就跟老师住在学校里，跟老师一块睡，一块吃。不要想奶奶和妈妈。

“我要想妈妈。”我说：“我要和妈妈一起睡。”

“妈妈不是出去打工了吗？”

“妈妈就在家里。”

放学后，趁老师爷爷不注意，我拉着弟弟跑出了学校。跑过一道梁，上了一个坡，过了那块白薯地和玉米地，远远地就看见了立在院子里的那棵顶了一抹斜阳的刺槐树，一回到熟悉的小院，小屋，弟弟就找了一个玉米啃着，满院子跑。那棵刺儿槐轻轻地摇晃，很高兴的样子。我走过去，紧紧抱住她瘦硬的躯干，泪水在我的眼眶里含着，我尽量不让它们落下来，我怕妈妈不高兴。“妈妈，我都想你了。”我小声地说。

太阳掉进山沟沟了，妈妈头顶上的那一抹斜阳也没了。弟弟在小屋里睡着了，我睡不着，摸下炕，来到那棵树下躺下来，小声说“我想和妈妈一起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