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流年】渡（短篇小说）

（一）

老杜出门的时候天色未明，城市东边鳞次栉比的楼影后面只泛出一点点鱼肚白，而马路两边的路灯却都关闭了，所以，这也是城市里光线最差的时候。突然而至的冷风肆虐，被寒冬的小雨洗礼后的坑洼路面上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，像镜子一般又亮又滑。

老杜把身上那件已经褪色的军大衣扣子扣好，骑上他那辆伴随了他十几年的破自行车，朝工地的方向赶去。他是管料员，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，总是第一个到工地最后一个离开。昨天是他五十岁的生日，晚上他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，客人刚走就睡下了。这时，他小心翼翼地蹬着自行车，脑子里还过电影一般回味着昨晚那热闹的酒宴。儿子杜海儿媳妇向月，女儿杜鹃女婿王东鹏，还有一些在工地里很划得来的老乡坐了满满一桌，喜庆的吉利话说了那么多……上了年纪图个啥呢，不就是这个热闹劲嘛！

一边骑车一边回想着，不觉得就到了一个十字路口，他才知道自己走了神，连忙停了一下，仔细一看发现是绿灯，“真是自己吓自己”他嘟囔了一句，看也没看就赶紧蹬车过去。突然，一声长长的刺耳的刹车声钻进耳朵，砰！

涂强在抢救室的门外，时站时蹲，眼睛一会看看门上的红灯，一会又望望走廊的尽头，此刻，他的心如同在火上煎熬，从破旧的棉袄兜里掏出一颗烟，颤抖的手刚打燃火机，还没来得及点燃，突然被门里出来的护士一句话给阻止了：“医院不许吸烟。”并用手指指墙上的提示牌然后匆匆离去。

他“哦”了一声，把烟又塞进衣兜，才想起自己守在这里的目的。他赶紧跟在护士的后面急问：“请问，刚才送进去的那人怎么样了？能不能抢救过来，应该不会死吧？”护士头也不回：“颅腔大量出血，还在努力抢救中，生死现在谁也不知道，你赶紧去补齐医药费用，还有通知家人，做好思想准备。”

“医药费”这几字突然提醒了涂强，刚才心慌意乱地把人送进医院，什么也没来得及想，医生也忙着马上抢救，他还没有交钱呢。“天啦，生死不明，一进医院，小钱不算钱，我就一个卖菜的，到哪里去弄这么一大笔钱付医药费？”他又回到抢救室的门口，搓搓冰凉的手，不停地走来走去，时而又抬头看看门上的红灯“正在手术中”。刚才的护士手里拿着像血浆似的东西匆匆回来了：“你还没去？”他赶紧让道一边：“马上，马上。”看着护士的身影进去，门在他面前再一次的关闭，他终于下定决心：“反正今天早上路上也没有人看到是我闯红灯撞了这老头，我也没坏良心把他扔在路上冻死，送到医院也算救了他，我更没钱赔医药费，现在不走还等何时？”他回头最后一次看看红灯，咬咬嘴唇转身像逃命似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。

（二）

杜鹃今天睡了一个懒觉才起来。昨晚爸爸过生日，她帮妈妈忙东忙西，等收拾完后，才和老公王东鹏一起，骑着电瓶车，顶着寒风往家赶，等回到租住的小屋时，已经十二点过了。跑了一天的路，费了一天的口舌，终于又拿下一笔保单。在保险公司上班几个月了，凭借她的能说会道，成绩还是很不错的。晚上，她也开心的陪着喝了几圈酒，虽然自己没觉得有醉意，但还是感觉有点头晕晕的，回家就睡觉了。早上王东鹏上班走的时候也没有叫醒她，等她醒来的时间都快十点了。她想起，还有一个联系好的客户答应今天就签合同的，她赶紧爬起来梳妆打扮了一下，就出门了。

冬至刚过，这天格外的冷，不时吹来一股北风，直往衣服里钻，让杜鹃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。这时，兜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，一看号码是妈妈的，她按了接听“妈，啥事呀？”妈妈哭泣的声音传来：“鹃儿，你爸，你爸出车祸了，现在在医院抢救呢。”“什么，哪家医院？我马上过来。”她慌得赶紧拦车，向医院的方向匆匆赶去。

“妈，爸还没出来吗？到底怎么回事呀，谁撞倒他的，人呢？”赶到医院的时候，她看到妈妈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抹眼泪，她掏出纸巾递过去，着急地问道。

“我也不知道，天刚亮你爸就起来去上班了。我洗完衣服刚想出门去捡垃圾，就接到电话，说你爸出车祸送医院正在抢救，要我赶紧带钱来救命。”

“那个打电话的人呢？你知道是哪个不？”

“不知道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。”

“你把号码给我，我查查。”她接过妈妈递过来的手机，确认了这个号码是本地的，然后打电话给在移动公司上班的弟媳妇向月，告诉她爸爸出车祸了，要她查查这个号码的主人是谁？马上，向月就告诉她，号码的主人叫涂强，并问她爸爸的伤势严不严重，她需不需要请假来医院。

“爸爸还在抢救室没出来，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。”她丢下这句话，又马上给联系好的客户打了电话，告诉他自己今天有事，不能来签合同了，请他耐心的等她几天后，才坐下来和妈妈一起着急地等待。

（三）

下午两点过，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，头上裹满纱布的老杜被推了出来，送往重症监护室去了。杜鹃和妈妈紧跟在后面，一个护士拉住她问道：“哎，送他来的那人呢，咋不见了？你是这病人的家属吗？他被送来的时候伤势很严重，我们先抢救了，他的医药费还没交呢，请你赶紧去付钱，不要延误了以后的治疗。”

“好，我马上去交钱，请问，我爸爸的伤势怎么样，不严重吧？”

“病人伤的是头部，虽然抢救过来了，但还没有脱离危险期，能不能醒过来，什么时候醒我们也不知道，就看他的造化了。”医生的话让杜鹃心里一沉，回头看看只会哭的妈妈，问她家里还有没有钱，妈妈摇摇头，她无奈地交代了一下随后该做的事，就下楼去缴费办住院手续了。

手续费和押金，一下子就要十万元，肇事者也跑了，自己随身带的银行卡里只有六万多，还差四万，咋办？她突然想起弟弟杜海，他是爸爸唯一的儿子，给他攒钱买车买房，爸爸从来不心疼，现在，该是他报恩的时候了。可已经告诉弟媳妇爸爸出车祸了她也没来，她于是打通杜海的电话，把事情告诉了他，要他马上拿钱来医院。

不一会时间，杜海和向月一起来医院了，重症监护室不让人进去，有专门的护士护理，他隔着窗户玻璃看了看爸爸，然后拉住杜鹃的胳膊到一边说：“姐，我现在手里真的一分钱也没有，刚买的车，还向爸借了五万块呢，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把这钱给凑齐了？”

“没钱你得想办法呀，就是把车卖了也得救爸的命啊。”

“可我真的没钱，以前啥事都是爸帮忙给处理得好好的，我也不认识啥人，也借不来，姐，你认识人多，就想想办法呗。”杜海一脸苦相，让杜鹃心里恨恨地：“这就是爸惯出来的接班人，就知道享受，出事情了啥作用都不起，没用的东西。”可恨归恨，这医药费还是必须得交的，没奈何，她只好给王东鹏打电话说明情况，要他马上请假回家，把存的那钱取几万元拿来应急。

老杜住院费的事情暂时解决了，一个护士叫杜鹃去护士站领取老杜动手术之前身上的东西，比如手机，钱包啥的。杜鹃才想起问是谁把爸爸送医院来的，护士大致描绘了涂强的样子。处理好医院的事情，杜鹃才到交警部门去报案，请他们调查车祸真相。幸好，她和交警张耀认识，曾经和他的老婆是同事，有关系办起事起来就要方便很多。在张耀的帮忙下，交警调动了十字路口的摄像头，终于查到那天早上车祸的视频，从视频里看到，那天早上，老杜骑着他的自行车，在红绿灯下停了一下，看到是绿灯，他就直接骑行过去。这时，一辆飞驰的电动三轮车横里冲了过去，只见老杜一下子被撞到在地，电瓶三轮车又骑出十几米远才停下来，应该是感觉到撞人了，看到那人下车走了回来，摇摇躺在地上的老杜，然后转身走了，边走边回头，走到车前，他坐了上去，刚开出几米远又停下来，然后又下车回来，抱起老杜放到他的车里，然后开走了。视频里这个肇事者，杜鹃一眼就认出来了，是菜市场里摆摊卖菜的，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，但人是认识的。

（四）

涂强这两天都心慌慌的，卖菜的时候，不是找错钱就是称错秤，老婆菊华在旁边看着就不对劲，提醒了他好几次，他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，被唠叨急了，就开口回骂几句，然后赌气回家睡大觉去了，菊华知道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农贸市场批发蔬菜，觉没睡好，也就懒得理会他，自己一个人留在在菜场里守摊子做生意。

涂强回到家里，一个人躺在床上半天都睡不着，一闭上眼，那个老头横躺在地上的场景就在眼前晃动，不知道他现在是是死是活？正在胡思乱想，突然听到有人敲门。他本不想理会，可敲门声不断，他也不能睡觉，只得起来去开门。他没想到，门口站着两个身穿警服的人，还有他的老婆。

“你是涂强吧，请你跟我们去交警队走一趟。”涂强脑袋嗡的一下，还没反应过来就直点头。等到了交警队后，张耀和另一个交警查问老杜出事的情况，涂强刚开始坚决推说他不在现场不知道情况。后来等交警把事发当天路口的视频录像播放出来给他看，他知道事情抵赖不了了，才交代了当天早上发生的情况，因车祸发生的第一时间，他并没有弃伤者而去，把他送医院抢救，并通知了伤者家人后才跑掉，交警对他做了宽大处理，没有拘留他，只是让他承担医药费并回家等候处理，随传随到。出于内疚，他和杜鹃一起来到医院，隔窗看望了老杜后，回家取出了仅有的两万元存款送到医院，交到杜鹃的手上。

终于找到肇事者了，爸爸的医药费有希望了，杜鹃的心里也暂时松了口气，现在，就等他苏醒过来了。可让杜鹃没想到的是，重症监护室的费用，刚开始了几天，几乎每天都是一万多元，她交的十万元几天就没有了，医院催缴费用，她只能去找涂强，要他想办法拿钱出来付费。

知道涂强开车把人给撞了，老婆菊华刚开始还感到内疚，要涂强多去看看。但看到杜鹃三番五次来要钱，她心里可恼火了，好不容易攒下两万多元钱，涂强没和她商量就取走了，现在家里根本就没钱，过年的时候，九岁的儿子彤彤还得交好几千的学费，谁让自己的孩子是外地人呢，读书吃住都要钱。现在，手里拿不出钱来，人生地不熟，也借不到钱，那人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，还不知道以后到底要花多少钱呢，这以后的日子咋过？于是三天两头为了钱的事，和涂强开始大吵大闹起来。

涂强心里也发堵。自己前几年因为和人打架，误伤了人，在监狱里蹲了几年。老大不小的年龄，当初因为家里穷给不起彩礼钱，没娶上媳妇。出来后，因为有前科，更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。于是，他远走他乡，来到这个城市，在一个卖菜的乡亲好心帮忙下，认识了寡妇菊华。菊华的丈夫前几年因为癌症死了，丢下她和一个几岁的儿子，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，于是，在朋友的撮合下，和涂强组合成了一家子。然后，她拿出仅有的积蓄，在涂强的那个老乡帮助下，在菜场里租了一个摊位卖菜，这日子才渐渐地好转了一点。这好日子才没过多久，就撞了人开始走霉运。杜鹃天天上门要钱，老婆天天和他闹，这日子真没法过了。

这天，刚和菊华吵架过，杜鹃又上门要钱了，说再不交钱医院就停药了。他被逼急了，对杜鹃说：“你也看到了，我真的没钱了，你逼死我也给不了你医药费，要不，你也骑车撞我一回，我们两下抵消。”一听这话，杜鹃也气了，对他说：“反正我不管，是你撞人在先，就得赔医药费，你要是抵赖，我们只能用法律解决。”涂强把心一横说：“要钱没有，要命一条，用法律老子也不怕，反正吃过牢狱饭，大不了再回去蹲几年班房。”吵了一阵也没结果，杜鹃只得悻悻地回去了。

（五）

回到医院，杜鹃很生气地把要钱的事给妈妈说了。妈妈很忧愁的看看像植物人一样躺着的老杜，把女儿拉到一边，用商量的口气说：“刚才我又问了主治医生，他说，你爸这情况能醒过来算幸运，醒不过来就是植物人了，这医院的花销太大，我们家也没钱，那个肇事者也是穷家一个，刚才医院又催我交钱了，不然就停药了。依我看，你爸躺在这里也不醒，不如，我们出院不治了，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吧。”

“妈，你是觉没睡好吧，咋说胡话了？我爸虽然没醒，但他有一口气在，我们就不能不管。钱的事，你别管了，我去想办法，哪怕是卖房也得给我爸医治，对了，杜海到现在都没有拿一分钱出来给医药费，他结婚，爸给买房帮他首付，他买车，爸给他一拿就五万，现在爸躺医院了，他不能不管，我找他去。”

杜鹃刚来到杜海的家门口，就听见向月愤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：“凭什么卖房？这房子是结婚给我买的新房，你要敢卖房，我们这日子就不用过了，离婚得了。”

“不卖房可以，那我们就把车卖了吧，你看，我爸躺在医院里，我是他唯一的儿子，我不能不管是吧？何况，买车的时候，爸还给了五万元，你不拿钱出来就算了，这五万元我得还给爸，做人得讲良心。”

“凭什么卖车？钱是老头自愿拿给你的，又不是你向他借的，还什么还？你爸又不是只养了你一个，问你姐要钱去啊，问那个撞你爸的人要钱去啊，凭什么要我给？反正，卖房卖车我都不答应，你要敢，我们就离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