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八一】逆生（小说）

一

窗外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张老五正搓着双手来回走动，他急得额头上热汗直流，屋里自己的女人李凤正在难产。接生婆冯妈半晌不见孩子的头出来，急得直擦汗，正在最危急的时刻，出现了怪事，孩子的脚先挤出了母体的生命通道，这种事，她这一辈子也是头一次遇到……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村妇联主任张玉芬。

“啊——哈——”一个女婴终于呱呱坠地，全家人总算松了一口气。已经进入耄耋之年的奶奶，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，见人便说：“谢谢观音菩萨，谢谢观音菩萨。”

“超生了，要交罚款！”张玉芬板着脸严肃地说。

“凭什么要交罚款啊？”奶奶颤颤巍巍地质问她。

“你们已经有了三个儿子，再说了，你的大儿媳上个月才生一个儿子，你这是跟儿媳比赛生孩子啊？”张玉芬没理张家奶奶，走到产妇李凤跟前揶揄道。

“哈哈哈！”众人一阵大笑。

“谁说我四十八岁就不可以生孩子了？再说了这能怪我吗？”

“怪谁？”众人眼睛齐刷刷地看着父亲张老五。这个佝偻着背的中年男人，未老先衰，看上去有六十多岁。

“这是什么话？我有什么法子？我老婆已经做了结扎手术，还能怀上，这能怪我吗？”一向木讷的父亲今天说得有理有据。

这时候奶奶从摇床里抱出毛发未干的女婴，递到妇联主任张玉芬的手上，说：“你也是我们老张家的姑娘，论起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‘婶婶’，胳膊肘怎么老往外拐？再说了，咱们家穷得连老鼠都养不起，哪有钱交罚款？儿媳结扎后还能怀上，难道你们就没有一点责任吗？要钱没有，要命一条，这孩子我们养不起，要不你抱走，要不就留下，你看着办吧！”

奶奶的话吓着了张玉芬，她略一思忖，吧嗒一下嘴巴，低着头走开了。若真要报上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，计生部门只得睁一眼，闭一眼。村里老人们都劝父亲说：“这孩子是‘逆生’的，命真大，是上天赐给你们张家的，好好养着，长大了肯会有出息的。”

这一年，正是改革开放初年。这个刚出生的女孩叫张爱珠，就是我。自从出生以后，全家人都疼爱我，特别是母亲总宠着我，不仅是因为我圆了她生个女儿的梦，还因为我的不平凡的出生经历，算命的说，将来娘会跟着我后面享福的。

二

小时候，我长得非常水灵，皮肤嫩得似乎一哈气就会破，一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巴像抹了油，总能讨得父亲的欢心。这个家里，除了父亲我谁都不怕，因为父亲总是板着脸，一脸凶相。父亲每次从煤矿下夜班回家，我都主动给他捶捶背，他面上不笑，心里早就乐开了花。

二哥、三哥虽说比我大十一、二岁，但是我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，动不动就“欺负”他俩，看在母亲的份上，两个哥哥总是让着我。

可是在我六岁那年，父亲在一次用水泵给秧田灌水的时候不小心触电身亡，全家人哭得稀里哗啦，我却没有掉一滴眼泪，因为他一死，我在家里可以一手遮天了。不久，九十多岁的奶奶也驾鹤西去了。从此生活的重担完全落到了母亲和几个哥哥的身上。

第二年，19岁的二哥高中没有毕业就去当兵了，经常还往家里寄一点儿钱，那时三哥在读初三。母亲告诉我，其实在大哥与二哥之间还夭折了两个姐姐，要是她们依然健在那有多好啊！

我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老师，上课时严肃认真，看上去很凶，发现我老是跟同桌讲话，没办法，她只好让我跟自己哥哥的儿子小赚坐在一起，这也是我所希望的结果。

“侄子比姑姑还大一个月。”这在班上传为笑话。每次回家侄子张小赚都要向他的母亲告状，大嫂每次都要向我的母亲诉苦：“妈，你要好好管管妹妹，你看她把您孙子都抓成什么样子了？”

母亲撩起孙子的衣袖，果然是一条条的血痕，再看看我的手指甲又长又黑，里面全是污垢，于是当着大儿媳和孙子的面说：“赚儿啊，你姑姑虽说是长辈，可年龄比你小，你要让着点她啊！算命的说，不能亏了她，否则养不大；但是，如果养大了就能成为有福的人，将来咱都能跟着沾光，知道吗？”说完便流下一行行恳求原谅的热泪。大嫂也没有办法，只得背后再劝儿子让得点儿姑姑。

我在家经常干着“上房揭瓦”的事，谁家的鸡死了，谁家的草垛被烧了，谁家的香瓜被偷了，等等，都会怀疑到我的头上；在学校里整天惹事生非，告状的挤破了老师办公室的门，母亲多次去学校赔礼道歉，加上考试成绩总是垫底，二年级读完时，学校决定让我留级。我一下子比侄子小赚低一个年级，这是我怎么都接受不了的事，于是在家撒泼打滚，坚决不去上学，无奈的母亲就让我在家放牛。第一天就把一头大水牛放跑了，啃了人家不少庄稼又要赔偿人家的损失。母亲想来想去，这么小的孩子在家能干什么事呢？只好带我到田里拔草，才晒一天的太阳就叫苦不迭，我又想着去上学，在母亲苦苦哀求之下，学校暂时取消了对我留级的处罚。

从此，我仍旧没有多大的改变，大祸不敢惹，小祸不断，专挑软柿子捏，侄子小赚就是其中之一，例如：他在路上走得好好的，我突然伸脚一绊，摔他一个大趔趄，嘴皮破了，鼻子也流血了，回家后，大嫂都懒得告我的状了，因为告了也没用，母亲总是护着我，所以大嫂总是提醒儿子离我远点儿。

一转眼，小学毕业了，升入初中，我跟小赚不在一个班了，他终于逃离了我的魔爪，但是见面的机会还是免不了的。自从上初中以后，我发现自己越长越漂亮，经常面对着镜子臭美；侄子小赚越长越高，我再想欺负他，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了，但是一到关键的时候就忘记了。

有一天，我上课时与男同学一起学抽烟，下课又被老师罚站了。侄子小赚路过这里，乜斜了一下眼睛，我怀疑他在嘲笑我，狠狠地踢上一脚，正中小赚的膑骨，疼得他直咧嘴。忍无可忍的小赚猛地一脚直接将我踹出一两米远，双手双腿在地面上擦得血迹斑斑，身上的花裙子也被地上的石子划破了，疼得我半天都爬不起来，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被人狠揍的滋味，非常后悔。两个班主任分别叫来了我们各自的家长，到办公室一问原来是一家人，围观的学生不禁哈哈大笑，最终双方班主任还是进行了调解、教育。

大嫂与母亲回家后还是大吵了一场，这多少年，作为儿媳的她也忍够了，她实在看不惯婆婆这么宠着我这个小姑子。坐在门槛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着所有的委屈。母亲也坐在竹椅上哭，责怪孙子出手太狠，把姑姑打得那么重——害得我两个星期都不敢穿裙子，走路一瘸一跛的，身上的伤疤几年后还能看出来。

这是第一个打我的人，居然是我的亲侄子，让我这个长辈颜面扫地，见人一下子矮三分。

从此，我再也不敢去招惹小赚了，一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紧张，仿佛老鼠见到猫一样，生怕他又猛踹我一脚。这种“待遇”与之前正好相反。奇怪，他对我的态度反而越来越好，但是我再也不敢在他的面前放肆了。有一次我对他说：“是，不错，我是经常欺负你，但是让你一次就给打回来了，咱们俩现在扯平了。”他呵呵一笑。

三年的初中生活一晃就过去了。中考结束，我与侄子的成绩差距明显，他以高分进了市重点高中。

我没有考取高中，心情有点沮丧，只能回家找事做。可是，我这个“四体不勤，五谷不分”的小姑娘能做什么呢？

三

录取分数线下来以后，母亲满脸不高兴，大嫂却眉开眼笑，我失落地躺在床上，一连好几天，只是吃饭的时候才起床，吃完再睡。

大嫂每天在我的房门外嘀嘀咕咕的，她不明说，我也就“揣着明白装糊涂”，气得她终于忍不住推开我的房门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：“整天就知道躺尸，一点儿活都不干，想当姑奶奶啊！我呸！麻雀的命，你想当凤凰啊！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！下辈子当皇帝的女儿好不好？！”

“睡觉怎么了？你这个懒女人，整天乱嚼舌头。我还是孩子，我又不让你养着。你这条疯狗叫什么叫？”

……

大嫂气得双手发抖，跑出去请来了几个本家的长辈，要求开一个分家的会议。

“她都十七岁的大姑娘了，总不能让我养到她出嫁吧？咱娘也六十好几了，她身体不好，虽说她也在干活，但是一些重活都是我们夫妻俩做的，娘主要在家烧烧饭，做一点轻松的活儿。爹走得早，这么多年她与三弟的学费都是我们夫妻俩出的。我也有两个孩子，小的在上初中，大的马上上高中，正需要钱。以前她要读书，咱不能说什么，现在是她自己考不取高中，回到家还不想干活，还指望我养着，这像话吗？她也应该体量体量哥哥、嫂子的难处。她大哥每天在煤矿上班，经常上夜班，白天还要干农活，就是铁人也受不了啊！我坚决要求分家，分出一个人的田地由小姑子自己去种，种好种坏由她自己负责，做不了的重活，我们还会抽空帮忙，娘的地我还帮着种。这总说得过去吧？”

几个张家叔伯一听，侄媳红英说的也在理，也不好再说什么，都表示支持分家。

大嫂分家的目的终于实现。她添置了一套厨具，自己做饭，虽然累点但是落得个心里轻松，不用再看我的脸色。我仍跟着母亲吃饭，也不用再看着她的脸色。不过有一点必须要面对，就是从此我必须接受劳动锻炼，要从不会到会，从无到有。一年两季的水稻，一季的棉花，虽然旱地、水田一共才两亩，但是什么都要学，什么苦都要吃，这是我面临的前所未有的挑战。

我要养活自己，必须从事农业劳动，再也不能像大嫂说的“整天躺尸”了。要学会怎么给棉花剪“公枝”，怎么给它杀虫，怎么培育秧苗，怎么插秧……这些我都是偷偷地跟在大嫂后面学的，她怎么做，我就怎么做，当然母亲也经常帮我。暑天收割稻子时，我请了村里几个老光棍帮忙，他们屁颠屁颠地跟着我后面干活。个个如狼似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胸前两座连绵起伏的小山，都快沁出血丝来了，看在他们拼命干活的份上，我还得笑脸相迎，一笑一颦中，尽显少女的羞涩之美，这些老光棍一个个心花怒放。两天的活一天就干完了，效率之高，在本村绝无仅有。

大嫂看了直点头，她准备来帮忙时，一看全做完了，便笑盈盈地走开了。

有个爱生事的村妇看了，直摇头，嘴里“啧啧称赞”：“年轻漂亮真好！想当年……”

母亲送来了点心，每个人只吃了一点点。干完活，付给他们工资，没有一个收的，都笑嘻嘻地说着客套话离开了。他们在想什么我看得清清楚楚。你还别说，我这个假小子真要温柔起来，如水一般软，是标准的美人。

“他们不吃点心，吃什么？”母亲问。

“吃天鹅肉。”

“啊？”

“哈哈哈！娘，你不懂。”

至此，我完成了一整年的农业生产劳动流程，该吃的苦也吃得差不多了，不再那么娇气，人变得成熟起来了。

我的同学大部分还在读书，而我却成了一个农民，特别一想到我的侄儿小赚，我就不服气。当了两年农民之后，我竟然攒足了两千块钱。艰苦的劳动让我知道这些钱来之不易，不能乱花钱，我要用这些钱去挣更多的钱，可是投资什么来钱快呢？

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，不停地“烙饼”，小小的木床被我“碾”得“咯吱咯吱”响。养鸡！对，养鸡！这个事做起来也不难，成本也不高。说干就干，跟村里租了一片荒山，周围用铁丝网围成一个大圈，在里面搭几个鸡棚，占地总面积约一公顷，购买了五千只小鸡和一些鸡饲料。本钱不够，向大哥、二哥、亲戚、朋友借了一些。最后，实在不够向银行借了三千元。总投资一万多元，每天想的最多的是如何把鸡养好，千万不能出现大的纰漏，要提前预防鸡瘟。

可怜年近古稀的老母亲每天跟在我后面受苦受累，以前我对她没有半点感恩之心，觉得她怎么做都是应该的。但是这次，我看到她两鬓斑白，再想想自己吃的苦，不禁泪眼婆娑，我这个不孝女第一次为母亲流泪。每天晚上我们母女俩都睡在鸡棚旁边的小木屋里，一有风吹草动我先喊醒母亲，然后在老母亲的壮胆下拿着七齿鱼叉出去，遇到黄鼠狼、狗獾之类的小动物，便一叉射过去，像在学校里投掷标枪一样，百发百中。

一天晚上，树林里发出了“窸窸窣窣”的声音。睡梦中的我警觉性最高，起来一看，有两个人正在用铁钳子剪铁丝网，发出“嗞嗞”的响声。两个贼进来了，不去偷鸡，径直朝我的小木屋走来。我叫醒母亲，让她躲在床底下。我则悄悄地拿着鱼叉躲在门后，心在怦怦直跳，我告诫自己紧张等于送死，不要紧张，做好与坏人拼命的准备，双手握紧钢叉，等待着最危险的时刻到来……

借着皎洁的月光，我看清了两个贼人的脸——老光棍赖狗熊叔侄俩。他们俩将木门轻轻地一推，门居然开了，吓得马上退后一步：莫不是有诈？不可能的，两个女人就是有诈又有什么可怕的。一转身，进了屋子看着靠外的被子隆起，散发着浓浓的香味，他们料定我睡在床上，一前一后往上一扑，“砰砰”两声，俩人身上扎了几根缝衣针，同时每个人的手上分别夹上了一个老鼠夹子，疼得嗷嗷直叫。在俩人夺门而逃的时候，我追出去用鱼叉在他们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两下，吓得他们每人跑掉了一只鞋子。在逃出木门之后，我家的大黄狗也追出去咬掉了其中一人屁股上的一块布。